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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作者：費冬梅（單位：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）

　　學人小傳

　　陳伯吹（1906—1997），上海寶山人。兒童文學作家、翻譯家、理論家、出版家，中國兒童文學創(chuàng)作和理論研究的開創(chuàng)者和奠基人，被譽為“東方的安徒生”。曾任中華書局、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，上海作協(xié)書記處書記。著有兒童文學作品《阿麗思小姐》《波羅喬少爺》《一只想飛的貓》《駱駝尋寶記》及理論研究著作《兒童故事研究》《兒童文學簡論》《作家和兒童文學》等。1981年創(chuàng)立了“兒童文學園丁獎”（現(xiàn)名“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”）。

　　從1927年發(fā)表第一部兒童文學作品開始，一直到1997年辭世，陳伯吹先生的文學生涯持續(xù)了70年。在這漫長的文學生涯中，他在兒童文學創(chuàng)作、理論、出版、教學等多個領域作出了全方位的貢獻。其中，他對兒童文學教育的思考、研究和實踐尤為后人矚目。

　　 陳伯吹著《兒童文學簡論》 資料圖片

　　壹

　　陳伯吹，原名陳汝塤。1906年生于江蘇省寶山縣（今上海市寶山區(qū)）羅店鎮(zhèn)。他的父親陳文喬是一家布店的小職員，雖然文化不高，但十分開明，母親張秀珍出身木匠家庭，溫柔慈愛。陳家祖上以種桑養(yǎng)蠶為生，經(jīng)濟條件還算寬裕，但到了陳伯吹這一代，家中人口眾多，經(jīng)濟趨于困頓，甚至每年除夕，一家人都要提心吊膽——債主往往會來上門討債。父母面皮薄，不好意思面對債主，都躲開了，每每讓汝塤和汝寬兩兄弟給債主賠不是、說好話。一直挨到半夜，討債人散去，他們才能安心過個年。

　　 陳伯吹著《兒童故事研究》 資料圖片

　　陳伯吹的文學啟蒙是從私塾開始的。在私塾學了三年《千字文》《三字經(jīng)》等蒙學讀物后，陳伯吹進入寶山縣立第二高等小學讀書。校長李墨濃知道他家的經(jīng)濟情況，免除了他的學費，還給他取了一個別名陳伯吹。陳伯吹知道自己求學不易，想方設法爭取讀書機會。有一次，一個學長拿著一本兒童書《無貓國》給同學們講故事，陳伯吹讀書心切，聽完故事后還想仔細閱讀，便開口借閱，學長有點舍不得，半是刁難半是玩笑地提出，讓陳伯吹磕三個響頭。沒想到，陳伯吹毫不猶豫，當眾跪下磕了頭，成功借到了書——這次借書經(jīng)歷讓陳伯吹印象深刻，后來被他寫進了《窮孩子》這篇小說里。除了新興的兒童讀物，陳伯吹還從另一位同學家里借閱了《東周列國志》《三國演義》《水滸傳》等古典小說。這些閱讀給他打下了一定的文學基礎。

　　小學畢業(yè)后，父親想讓陳伯吹經(jīng)商，讓他做了三個月學徒，但熱愛讀書的陳伯吹，最終還是說服了父親，重新求學。1919年，陳伯吹考入寶山縣甲種師范講習所，這所學校屬于公益性質(zhì)，招收的都是像陳伯吹這樣的鄉(xiāng)村貧寒子弟。在這里，陳伯吹接觸到了新思潮和新文化，開闊了眼界，也初步展現(xiàn)了在想象力和文字表達上的天賦。有一次，他在日記里寫下了這樣一個科學幻想：“如果在喜馬拉雅山的頂峰上，用最強烈的電燈光，打出一亮一暗、一長一短的信號，要是火星上也有人，就會和我們地球上的人通訊、打交道，說不定他們還會到地球上來呢！”教國語的先生看到，十分驚喜，點評道：“小時候有理想，大起來有希望?！保ㄌK叔遷《陳伯吹傳》）

　　1922年，16歲的陳伯吹從師范學校畢業(yè)，到楊行鄉(xiāng)朱家宅小學任教。朱家宅小學不大，只有幾十名學生，而教員、校長、校工都由陳伯吹一人擔任。這位還是個半大孩子卻充滿了熱情的少年教師，開始施展自己的教育夢想。他白天在課堂上教課，傍晚在田頭給孩子們講故事，天黑了就回到臥室繼續(xù)講，孩子們也會把從村里村外聽來的民間傳說講給陳伯吹聽。夏收時，為了幫助村里的農(nóng)民照顧年幼的孩子，陳伯吹免費授課兩個月。在此期間，他察覺到鄉(xiāng)村兒童課外讀物的匱乏，自己動筆撰寫適合他們需求的講義。以這段教書生活為素材，陳伯吹后來寫出了兒童小說處女作《學校生活記》。和鄉(xiāng)村孩子朝夕相處，陳伯吹奉獻了自己的愛心，也收獲了孩子們的愛戴，這段經(jīng)歷成為他兒童文學之路的起點。

　　1925年，因教學成果顯著，陳伯吹被調(diào)到寶山縣立第一小學當初級部主任。在新的小學，陳伯吹繼續(xù)給孩子們講故事、推薦課外讀物，同樣受到孩子們的愛戴。這期間，父親和二弟相繼離世，家庭的重擔都壓到了陳伯吹身上，為了賺錢養(yǎng)家，陳伯吹開始大量撰稿，給《婦女雜志》《兒童世界》《小朋友》《學生雜志》《少年雜志》等刊物投稿。1928年，陳伯吹來到了上海，先是在上海私立幼稚師范學校任教，后又通過大夏大學高等師范專修班的考試，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。為了賺錢貼補家用，在學習和工作之余，陳伯吹繼續(xù)拼命寫作，雜文、詩歌、小說，都有所嘗試，文風上也有意識地向當時流行的新文學作家學習。因為愛情詩很火，為了爭取刊發(fā)機會，戀愛經(jīng)驗不多的陳伯吹開始寫起了愛情詩。

　　陳伯吹的兩首愛情詩被《小說月報》采用了，讓他沒想到的是，主編鄭振鐸專程約他談話。鄭振鐸提醒陳伯吹，要發(fā)揮自己的優(yōu)勢和長處，兒童文學對他才是適合的路?？梢哉f，這是陳伯吹人生之路上最重要的提醒，陳伯吹感激不已，開始將重心轉向兒童詩的寫作。幾個月后，他就編成了兒童詩集《小朋友詩歌》，交由北新書局出版。在出版《小朋友詩歌》的過程中，陳伯吹遇到了人生的另一個貴人——趙景深。作為一個很有眼光的兒童文學作家和編輯家，趙景深敏銳地發(fā)現(xiàn)了陳伯吹的才華。在趙景深的大力舉薦下，北新書局老板李小峰邀請陳伯吹編輯一套給小朋友看的叢書，此后又邀他創(chuàng)立了兒童刊物《小學生》。編輯《小學生》，是陳伯吹的一個重要轉折點，這讓陳伯吹得以結識一批熱心兒童教育和兒童文學的教師和作家，如陶行知、陳鶴琴、沈百英等，這也讓他和更多的兒童有了接觸，從大量小讀者的來信、來稿中了解了他們的生活、思想、感情和閱讀興趣，加深了他對兒童文學和兒童教育關系的思考。從此，陳伯吹的事業(yè)步入了更開闊的天地。

　　在后來的戰(zhàn)亂中，陳伯吹顛沛流離，從事過多個職業(yè)，但不論是做期刊編輯、當大學老師，還是做出版社領導，他都沒有偏離兒童文學這個大方向，兒童文學成了他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(yè)。

　　貳

　　在創(chuàng)作文學作品的同時，陳伯吹對理論研究也有著濃厚興趣。他曾這樣闡述兩者之間的關系：“在‘繁榮創(chuàng)作’的同時，必須要并肩齊進地‘建設理論’。而建設理論的目的，仍然是為了繁榮創(chuàng)作。也只有在創(chuàng)作繁榮的景氣中，積累經(jīng)驗，總結經(jīng)驗，成為有條理性的、系統(tǒng)性的經(jīng)驗教訓，上升轉化為理論。理論研究指導創(chuàng)作，創(chuàng)作以自己的實踐證明理論，并修正理論。從而理論愈豐富愈完整，創(chuàng)作也就愈繁榮愈提高，它們在兒童文學事業(yè)上具有內(nèi)在的聯(lián)系，起著相互影響的作用?！保ā墩剝和膶W工作中的幾個問題》）正是在這樣一種良性的“左右互搏”的關系中，20世紀30年代初，他先后出版了《兒童故事研究》和長篇童話《阿麗思小姐》；50年代，在《兒童文學簡論》《漫談兒童電影、戲劇與教育》《在學習蘇聯(lián)兒童文學的道路上》三本專著出版的同時，兼具藝術性和教育性的當代中國兒童文學經(jīng)典名篇《一只想飛的貓》也橫空出世。

　　陳伯吹的兒童文學工作，幾乎總是伴隨著教育工作開展的，兩者密切聯(lián)系，互相配合，不論在創(chuàng)作還是研究之際，他都十分注意教育兒童的需要，認為兒童文學應該是文學性、思想性和教育性的統(tǒng)一：“兒童文學作品應該被認為是十分道地的藝術品。它要求注意力還不專、認識力還不高、領悟力還不強的兒童，能夠在讀完作品后起著共鳴、獲得感染，因而必須要求有著高度的藝術性；而高度的藝術性往往體現(xiàn)了高度的思想性，它們也往往是存在著有機的聯(lián)系。”（《談兒童文學工作中的幾個問題》）這種兒童文學觀讓他數(shù)次遭受批判或質(zhì)疑，但終其一生，陳伯吹“固守己見”，用束沛德的話說，“在堅持兒童文學的教育方向性上，他的態(tài)度一以貫之，極其鮮明，斬釘截鐵，毫不含糊”。

　　強調(diào)兒童文學的教育性是陳伯吹兒童文學觀的核心內(nèi)容。他認為兒童文學區(qū)別于成人文學的特殊之處便在于它具有教育的方向性。為了寫出更好的兒童文學作品，為了達到更好的教育效果，就要了解兒童的心理狀態(tài)和年齡特征，為此，他要求作家在創(chuàng)作時要心有兒童，要愿意和兒童站在一起，善于從兒童的角度出發(fā)，以兒童的耳朵去聽，以兒童的眼睛去看，特別是要以兒童的心靈去體會，他還要求兒童文學期刊編輯要有童心童趣，要從“兒童觀點”出發(fā)，懷著一顆童心去欣賞鑒別來稿。

　　長篇童話《阿麗思小姐》是新中國成立前陳伯吹出版的幾個長篇童話里藝術性比較強的一部，也是比較明顯地體現(xiàn)了他文學教育觀念的一部作品。這是陳伯吹受英國作家劉易斯·卡羅爾的名作《愛麗絲漫游奇境記》影響寫的“仿作”。雖然最初他是為《愛麗絲漫游奇境記》神奇的想象、生動的故事情節(jié)、高妙的藝術表達而著迷，但等到動筆之際，因為“九一八事變”受到的震撼，陳伯吹在童話里融入了不少阿麗思抵抗侵略的內(nèi)容，這導致文本出現(xiàn)了割裂感，用他本人的話來說，一些地方“生吞活剝，藝術性不成熟，不免是有‘圖解’之譏”。但《阿麗思小姐》的教育性不僅體現(xiàn)在反抗侵略，他的知音趙景深在《〈阿麗思小姐〉初版書前》一文中體貼地代作者給小讀者暗示，此書可以教給孩子們很多東西：自然的知識、思辨的習慣、認真學習的態(tài)度、作文的示范、修辭的方法?！栋Ⅺ愃夹〗恪返某霭嬖谖膲鹆艘欢ǚ错懞完P注——1936年春，陳伯吹在內(nèi)山書店買書時偶遇魯迅，魯迅還主動和他談起這本《阿麗思小姐》。

　　與《阿麗思小姐》幾乎同時的《兒童故事研究》，則更為完整而翔實地呈現(xiàn)了陳伯吹的文學教育思想。這是他的第一本理論著作，是多年來閱讀、創(chuàng)作、思考兒童文學和在鄉(xiāng)村學校進行文學教育實踐的理論總結。

　　我國兒童文學在誕生之初便和兒童教育有著密切的關聯(lián)。20世紀二三十年代，隨著教育界對兒童文學重要性認識的深入，出現(xiàn)了蓬蓬勃勃的兒童文學熱潮，“教師教，教兒童文學，兒童讀，讀兒童文學，研究兒童文學，演講兒童文學，編輯兒童文學”（魏壽鏞、周侯予著《兒童文學概論》）。兒童文學作品普遍被當作小學國語課的課文，研究兒童文學與教育的關系成為一時風氣，涌現(xiàn)了許多探討兒童文學教育價值、兒童文學課程標準、兒童文學教材編寫、兒童文學教學實施等話題的文章。這階段也出現(xiàn)了有影響力的專著，如1924年朱鼎元編寫的《兒童文學概論》、1927年趙景深撰寫的《童話概要》、1928年張圣瑜編寫的《兒童文學研究》等，這些著作大都因教學的需要由教師的授課講義發(fā)展而來，十分重視兒童文學教學和兒童閱讀內(nèi)容的研究。

　　《兒童故事研究》的寫作也受到了這個風氣的影響，但其視野的開闊、分析的精深，又在前人著述的基礎上大大推進了一步。全書共六章，分別討論了兒童故事的價值、趣味、選擇、講述、教學、領域六大議題。一方面，陳伯吹明確指出兒童故事的多種教育價值：滿足兒童游戲的精神、給兒童精密的觀察、增進兒童智慧與想象、擴大兒童與社會的聯(lián)系、培育兒童品性、培養(yǎng)語文能力等。另一方面，他十分強調(diào)“故事”的趣味性，認為“趣味是兒童故事的基礎”“趣味在兒童故事的材料中，是最低限度的需求，必要的條件”。

　　該書最精彩的章節(jié)是對故事講述和故事教學的論述。陳伯吹借助兒童心理學和教育學的相關理論，用豐富的兒童文學作品作案例，詳細分析介紹了故事講述的藝術、要點和方法，既包括故事內(nèi)容、情節(jié)設置方面的技巧，也包括教師講述故事之際表情、提問方式、語言表達、實物利用、聲音語調(diào)等方面需要注意的事項。如他以安徒生的多個童話為例來說明給兒童講故事“要理解兒童的語言，要模仿兒童的語言，要將自己的語言合理地兒童化”；又如討論“講述的方法”之際，他指出有“重述法”和“改作法”兩種，論及“改作法”，他又舉《金河王》《丑小鴨》為例，分析了改作故事的幾個通常做法：刪除多余的人物、刪除多余的情節(jié)、刪除多余的主旨等。此書出版后，被列為“上海幼稚師范學校叢書”?！秲和适卵芯俊芳扔欣碚撽U釋，又有嫻熟的教學經(jīng)驗總結，對我們當下的兒童文學閱讀和學校文學教育依然有指導作用。

　　1934年，陳伯吹受邀擔任大夏大學暑假講習班和“附設女子幼稚師范科”的兒童文學課講師，授課的教材就是這本書。從這本書的寫作開始，陳伯吹的兒童文學之路由創(chuàng)作、編輯拓展到了理論研究領域。

　　值得一提的是，為了寫好這本書，陳伯吹閱讀了大量作品，如《天方夜譚》《伊索寓言》《土耳其寓言》《北歐神話》《希臘神話》《王爾德童話》《托爾斯泰童話》等，這些他讀過且書中提到的各類“故事”（在陳伯吹的這本書里，“兒童故事”基本上屬于比較廣義的“兒童文學”范疇）都附在了書后的書目（《兒童故事的參考》）里。陳伯吹這份列舉了110本書的書單大概是中國最早的童書書單。

　　叁

　　陳伯吹的研究領域涉及兒童文學研究的多個方面。其中，他對幼兒文學的重視，對動物故事、科學文藝的倡導，都走在了時代前列。而他之所以重視這些問題，教育價值是其考慮的重要因素。

　　早在1962年，陳伯吹就呼吁發(fā)展幼童文學。在《談幼童文學必須繁榮發(fā)展起來》一文中，他提倡發(fā)展“圖畫讀物”（實則就是現(xiàn)在流行的圖畫書或曰繪本），認為“愈是小的兒童，愈應該運用‘直觀教學法’去幫助、促進兒童智力的發(fā)展”。他充分意識到了圖畫讀物的教育價值：“圖畫只是文學憑借它來作為一種表現(xiàn)的形式，正像憑借文字來作為表現(xiàn)的形式一樣，它的實質(zhì)是個有目的、有組織、有思想、有藝術，經(jīng)過精心構思的文學故事，不但有動人的情節(jié)，還有深刻的教育意義。圖畫在幼童文學書籍中當然并不是‘裝點門面’，也不僅是幫助‘說明內(nèi)容’，而是作為主體來表達思想的，它比文字更形象地直接訴諸幼童的感官?！睔v史上不乏有人強調(diào)兒童讀物里插圖的重要性，如魯迅就強調(diào)插圖可以“補助文字之所不及”“不但有趣，且亦有益”。但陳伯吹將圖畫的重要性提升到和文字相同的地位，將圖畫本身當作“主體”“一個完整的故事”來強調(diào)，可以說是十分超前和有創(chuàng)見的。此外，他還對幼童文學的語言、題材、裝幀設計都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，強調(diào)“幼童文學作品應該是地地道道的藝術品”。這些論述，在當年可謂“空谷足音”。60多年過去，以圖畫書為代表的幼兒文學的創(chuàng)作和出版，已呈一片繁榮之勢。

　　至于作家作品研究領域，陳伯吹撰寫了《王爾德和他的童話》《馬克·吐溫和兒童文學》《斯蒂文生和他的〈金銀島〉》等一系列外國作家作品論。此外，他還以序跋的形式寫了數(shù)百篇國內(nèi)外作家作品評論。其中，評論外國文學作品的有《〈快樂王子〉序》《〈小老鼠斯圖亞特〉序》《〈小夏蒂〉序》《〈綠野仙蹤〉跋》《〈獸醫(yī)多立德的冒險故事〉跋》等，評論國內(nèi)作家作品的有《〈老鼠看下棋〉序》《〈圓圓和圈圈〉序》《〈苗苗的故事〉序》等。對這些作品的評價，陳伯吹一如既往，既關注它們的藝術特色，又關注它們的教育意義。如他在評價《小夏蒂》藝術表現(xiàn)上“風物描寫富麗，飽含著詩意”的同時，又指出該書“對培養(yǎng)兒童熱愛大自然、熱愛生活、熱愛老人、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，都具有深刻的教育意義”。他在夸贊《圓圓和圈圈》“語言流利順口，寫來很有點兒童情趣，能贏得幼兒們的歡心”的同時，也不忘提醒“老師在教學時，運用這作品，生發(fā)開去，可以進一步擴展幼兒們的視野，一個更廣闊、更美好的世界”。

　　尤為難得的是，陳伯吹對鄉(xiāng)村兒童的文學教育投入了相當多的關注。雖然成年后長時間工作、居住在城市，但他一直掛念著鄉(xiāng)村兒童的成長和發(fā)展。1947年，在《兒童讀物的編著與供應》一文里，陳伯吹很痛心地呼吁出版界關注鄉(xiāng)村兒童的讀物編著問題：

　　中國的兒童，正在慘痛的內(nèi)戰(zhàn)中長大起來，貧窮、饑餓、失學、流浪、犯罪、疫病，重重壓迫著新中國幼苗的成長，而這些幼苗，絕大多數(shù)散處在全國農(nóng)村各地。那些地方也正是世界上最落后最黑暗的角落，編著一些什么樣的讀物給他們看呢？是不是寫述一些都市的足以炫耀夸張的豪奢的生活與新奇的事物？是不是寫述一些封建的歌功頌德的言詞，鼓勵并且引誘他們盲目地奮斗成為獨裁的奴役人民的“偉人”？是不是寫述一些人云亦云的歪曲的言論去欺騙他們，因而讓他們沒有了是非正義的感覺……不是的，不是的，不論哪一個現(xiàn)代的中國兒童都不需要這種庸俗的編書匠給予他們的“渣滓”。他們所需要的是——正確的認識與思想，科學的智識與技能，藝術的欣賞與創(chuàng)作。前提決定了，隨后依照著選擇題材，隨后動手編著。

　　“幼吾幼以及人之幼?！庇胁壑牡年惒?，直到晚年還牽掛著鄉(xiāng)村兒童讀書的難題，他曾對出版界的同事說：“現(xiàn)在出版的兒童讀物，都是為城市中小學生寫的。我們的作家隊伍中，很少有人為工人、農(nóng)民的孩子寫書，書價又很貴，一年有多少本送到農(nóng)村、工廠、礦山去？可憐得很！領導上不下決心、不重視、不多投入，就沒有解決中國孩子的讀書問題，我們也就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！”（陳?！蛾惒怠袊鴥和膶W的“祖師爺”》）

　　如今，中國鄉(xiāng)村兒童的文學教育狀況已經(jīng)有明顯改善，陳伯吹憂慮的問題得到了相當大程度的緩解，但鄉(xiāng)村兒童讀物仍然存在“書少”“無人編”“太貴”等問題和困境，需要各方面共同努力，多管齊下，才能逐步縮小城鄉(xiāng)兒童讀物出版的差距。

　　肆

　　陳伯吹溫和謙遜，自稱為“大時代中的小人物”“文藝大軍中的一個小兵丁”，實則，他是難得一見的通才，是中國兒童文學史上一座難以跨越的高峰。

　　終其一生，陳伯吹對兒童文學教育投入了巨大的熱情和心力，形成了系統(tǒng)的兒童文學教育思想，并且知行合一，用實踐驗證著他的理論和倡議，成為兒童文學教育理論和實踐的“集大成者”和“先行者”：作為作家，他心系兒童，努力創(chuàng)作藝術性和教育性兼?zhèn)涞淖髌?，希望給孩子們提供最好的精神食糧；作為研究者，他對童話、故事、寓言、兒童小說的教育意義和教育價值都有過詳盡的論述，并且結合自己的教育經(jīng)驗，給出了詳盡的教學方法和課程策略，《兒童故事研究》就是給家長、教師和圖書管理員看的文學教育指導書；作為教師，他身體力行，在小學里給孩子們講故事、朗誦詩歌，在大學里講授兒童文學課，培養(yǎng)文學教育后備人才；作為編輯，他曾在多個重要的兒童文學期刊和出版社任職，編輯過《小朋友》《大公報·現(xiàn)代兒童》“小朋友叢書”等兒童讀物，還倡議編寫以優(yōu)質(zhì)兒童文學作品為主的小學教科書，呼吁采用一流作家、一流畫家、一流紙張和一流印刷，讓孩子們打開書來就能看到名家名篇；作為翻譯家，他精挑細選，向國內(nèi)小讀者推介了不少國外經(jīng)典兒童文學作品，像《綠野仙蹤》《漁夫和金魚的故事》《小夏蒂》（今譯《海蒂》）《獸醫(yī)歷險記》（今譯《杜利特醫(yī)生非洲歷險記》），這些我們今天耳熟能詳?shù)耐瘯?jīng)典都是他譯介的。

　　陳伯吹選擇了最適合自己的兒童文學之路，將畢生心血奉獻給了兒童文學事業(yè)。不論是早年默默無聞的小學教師、初露鋒芒的文學期刊編輯，還是后來的知名作家、著名學者，他一直奉行“敬業(yè)而愛人”這個準則，不畏艱難、堅忍執(zhí)著地奮斗在每一個崗位上，一如他筆下童話里那頭尋寶的駱駝，不尋到可以帶來綠洲的百花種子，絕不放棄。

　　因為成長路上受過他人的熱情扶植，也為了建設兒童文學的作家隊伍，以更好地對兒童進行文學教育，陳伯吹在自己奮勇前行的同時，還熱誠鼓勵、團結、幫助兒童文學新人成長。20世紀40年代后期，他在上海主編《小朋友》雜志和《大公報·現(xiàn)代兒童》副刊之際，親自寫約稿信、給作者回信，甚至登門拜訪年輕作者，鼓勵他們積極從事兒童文學創(chuàng)作，魯兵、圣野、任大霖、方軼群等兒童文學作家都得到過他的指點。方軼群曾感慨地說，自己是被陳伯吹“攙扶著跨進兒童文學百花園”的。1981年，為了推進熱愛的兒童文學事業(yè)，勤儉了一輩子的陳伯吹捐出自己的稿費55000元，設立“兒童文學園丁獎”（2014年更名為“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”），借此獎勵、扶持兒童文學新秀。晚年的陳伯吹還應邀撰寫了大量序文，光是結集成冊的就有《他山漫步》《火樹銀花》《蒼松翠柏》《天涯芳草》四本。對那些請他寫序的作者，不論親疏，他總是熱心地而且十二分認真地閱讀他們的作品或研究著作，然后給予誠懇的推薦和品評。

　　詩人圣野曾寫過一首詩《巨人手上的燈光》獻給陳伯吹：

　　一盞燈亮了/百盞燈亮了/點亮了郭風的《小野菊的童話》/點亮了圣野的《小燈籠》/點亮了魯兵的《火的主人》/點亮了任大霖的《百支光和五支光》/一盞燈亮了/百盞燈亮了/那照亮黎明前的黑暗的/巨人手上的燈光呵

　　陳伯吹點亮的這盞燈，溫暖了許多年輕的作家，也溫暖了無數(shù)的孩子們，還將在中國兒童文學的百花園里繼續(xù)發(fā)光發(fā)熱。

　　《光明日報》（2023年10月16日 11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