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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“封”在黃河灘上的22天

    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2-11-16 10:21:00來源: 中國青年報

            在所有人的計劃里,這只是一場兩天的露營。陳晴和丈夫開著他們的黃色吉姆尼從鄭州的家里出發(fā),和他們認識了5年的越野圈好友徐閩、章磊、何銳等,從鄭州的不同角落,開往黃河灘,那是他們經常相約的地方。

            10月12日,鄭州公布新冠肺炎新增本土確診病例,但還沒有太多封控措施。網上有鄭州“全域實行3天靜默管理”的傳聞,被官方辟謠。他們持有48小時內的核酸陰性證明,5人心里安定,一路暢通。

            對于這場兩天的露營來說,他們準備充分。十幾斤豬肉、羊脊骨、防水帳篷、睡袋、小罐天然氣,還有鹽、醬、醋的調料包。徐閩的車帶有太陽能充電板,一天能發(fā)一度電。他們掛起一串小彩燈。“夕陽照著蘆葦坡,再看到黃河,一些沙蕩起來?!睅е穪砺稜I的章磊覺得“風景可真美呀”。

            失控是逐步到來的。準備離開時,他們發(fā)現(xiàn)霸王城景區(qū)大門處的大路被土堆封上。但他們沒慌,想著是臨時的封控,一般幾天就過去了。他們拿出徐閩小冰箱里的羊肉,“兩三頓就造完了”(河南方言“造”的意思為吃——記者注)。

            10月16日左右,陳晴走出帳篷,發(fā)現(xiàn)徐閩在用清水煮大白菜,只加了一點鹽,意識到有斷糧的可能。她和丈夫開車,想尋個出路。他們找了很多條小路,發(fā)現(xiàn)都走不通了。有的圍上鐵皮,還有的路上出現(xiàn)了土堆,一個建筑工地上堆了四五米高的垃圾。眼看油箱里600元的油即將燒完,他們趕緊返回黃河灘。徐閩說,本來是去玩,“這回玩掉里頭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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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黃河灘茫茫一片,他們必須臨時建起一個家。

            他們的露營地靠近滎陽市楚河漢界古戰(zhàn)場風景區(qū)。起初營地扎在距河岸4-5米遠處,黃河水拍岸,土“嘩啦啦”往下掉。他們往里挪了40米,用車在蘆葦叢軋出一片200多平方米的空地,扎下帳篷。營地被蘆葦蕩掩映著,他們約定,從蘆葦蕩“門口”出去,往左拐是女廁,往右拐是男廁,這樣異性不至于在上廁所時碰見。

            不和外界接觸,時間的概念逐漸模糊,不知道幾月幾日,“已經意義不大了”。

            陳晴記得,16日左右,河邊一棵四五米高的大柳樹根部土壤受到侵蝕,要掉進河里,他們五人拿著拖車用的絞盤繩,把柳樹拉了出來。此時,天氣越來越冷,他們正想“挖個坑坐進去”,避風保暖。這棵大柳樹被一點點鋸斷,10根胳膊粗的野柳樹枝搭建起了窯洞狀的主干,細柳枝披在三面,構成了墻皮。他們往下挖了近1.5米,建了個土臺階伸向4平方米左右的地面。

            “少了一個人,這個房子都蓋不起來?!标惽缯f,蓋房時需要4人扶著四角,一個人挖坑填土?!澳绢^上切個口,拿個板插上。沒弄好之前一晃,感覺會塌,又用繩固定,可結實?!边@樣的榫卯結構,風越吹越“連貫”。章磊一直很樂觀,“那你啥法嘞?你也不能改變啥,其實我這人,還是那句話,遇到啥事就那幾個字,不要慌、問題不大?!?/p>

            “一切都是在偶然中發(fā)生的?!毙扉}說。沒有什么比這間土窩房更能體現(xiàn)生活的偶然性。當作“天花板”的長方形木板、一個不規(guī)則形狀的石板小桌、放在坑窩上的儲物板,都是他們每天開著車四處尋找物資時,在路邊發(fā)現(xiàn)的“破爛”。煙囪是兩節(jié)鐵管拼的,防火罩是小孩玩的鐵皮桶改裝的。壘灶臺的磚頭不好撿,他們花費近三四個小時才湊齊,有半截、有囫圇的,半截的多一點。幸好遇上一棟爛尾樓,撿了十幾塊磚。近40塊磚頭壘好后,他們用黃河泥封上,糊成圓潤的形狀。起初放鍋的位置距離柴火坑太遠,火總夠不到鍋,卻把右側一個支撐窩坑的木樁燒黑了。他們又改位置。黃河灘上的土,一層沙一層泥。土灶臺燒幾天就干裂了,他們每兩天再去河邊挖泥抹上。

            這是一望無際的黃河灘,在地圖軟件上是被省略的空白。蘆葦蕩叢生,兩三米高,走在黃河灘邊的人,很難發(fā)現(xiàn)蘆葦叢中的這間小屋。

            吃是這個臨時組成的“家”面臨的首要問題。最初還有肉的時候,他們包過一次餃子。鋸掉一根野柳樹枝,削掉樹皮,留下光滑白凈的內芯,做成兩個搟面杖。16日到26日是最艱難的10天,他們幾乎見不到人。食物吃完后,陳晴沿著黃河灘找路,路過玉米地,摘了很多玉米。玉米的外皮還是青的。大家連著吃了三天。距離營地幾百米遠的地方,有一片幾十畝的黃豆地,豆子稀稀拉拉地長著。他們說著“老鄉(xiāng),對不住了啊”,每天去地里摘兩斤。用絞肉機把豆子攪成青綠色的豆沫,放點地里隨便摘的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青菜,5個人就吃一頓。絞肉機絞出來的豆沫顆粒大,陳晴覺得很扎嗓子,有點澀,但嚼起來還挺香,“可能是餓了”。徐閩覺得豆沫是他在黃河灘吃的最好吃的一頓,章磊卻總記得,那兩天頓頓吃豆子。

            有時維持不了一天三頓飯。吃玉米的時候,減少到一天兩頓,十點多一頓,下午四五點一頓。吃豆子的時候,飽腹感強,但很快就餓了,一天要吃四五頓。這里一到傍晚和早晨,野雞嘰嘰喳喳叫起來。章磊上網搜索,想知道“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是否能捕食野生動物”。他想,現(xiàn)在就到這種情況了吧,可是野雞四處亂飛,“嘗試了,真抓不住”。

            需要解決的問題不只是食物。刷鍋的清潔棉爛了,他們用蘆葦來刷鍋,一次用兩個,效果挺好。凈水器壞了,黃河水太渾濁不能喝,他們偶然間發(fā)現(xiàn)附近一家小飯店門口和一個石榴園里有水管,開著車去拉水。生活用水全靠黃河,拿桶去黃河里挑水,水里飄著泥沙,放一晚上,第二天泥沙沉底,用上面的清水洗臉、洗手。天氣越來越冷,洗完臉風一吹,陳晴的臉皴了。男人不在意自己的臉,但每天干活出的汗洗不掉,在衣服上漬成“一溜一溜”白色印記。幾乎每個人背上、胸口都起了紅色疙瘩,晚上經常撓出“一片紅”。洗頭要兩個人配合,用地鍋燒開黃河水,一人澆著,一人彎著腰洗。有一天,男人們想跳進黃河想洗個澡,水太涼,五六分鐘趕緊上岸。在黃河灘上,陳晴的頭發(fā)就沒梳過,她洗完頭,用手指直接把頭發(fā)“劈開”。她看到他們膚色變黑,想著自己肯定也變黑了,嚇得不敢照鏡子。

            黃河灘上風沙大,再加上天天干活摸土,男人們的手裂出紋。陳晴的丈夫鋸木頭時,一不小心鋸到手,左手食指流了很多血,“都能看見骨頭了”。沒有酒精和繃帶,徐閩說“用煙灰可治”,趕快抽了一根煙,把煙灰摁上去。

            一天晚上下雨,陳晴的帳篷被淋濕,第二天他們開車出去,找附近有沒有之前的窯洞,果真發(fā)現(xiàn)了幾個。一個在七八米高的土堆上,他們爬不上去。還有一個很大,但里面堆滿了紅薯和石榴,他們無功而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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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在黃河灘,他們唯一的線下消遣是打牌,他們玩一種叫“小五張”的打法。4個男人每天坐在地窩坑里,一人往手上吐一口吐沫,摸牌。走的時候,他們把這副牌留在地窩坑,牌已被揉軟,“真是沒白買”。有時候他們邊吃飯邊討論“人是不是猴子變的”。有時候,“幾個人在外面跟那噴空(河南方言,指聊天)呢,一看那星星,可多,俺幾個往天上一看,那個北斗七星特別亮?!?/p>

            他們的帳篷都帶有充氣床墊,大約15厘米厚,睡上去軟軟的。第五天晚上,陳晴覺得越睡越硬,一看才發(fā)現(xiàn),地面的蘆葦稈扎破充氣床墊,氣漏完了。陳晴沒帶換洗衣服,只帶了一身睡衣。無聊時,她在短視頻平臺直播,信號偶爾卡一下,且只有100多人在線。有一天夜晚下雨,她的褲子被淋濕,放在地窩坑的灶臺上烤。她坐在帳篷的被窩里,直播了一天。

            無聊的時候還可以跟狗玩。章磊的狗叫“小輝”,是他撿來的,跟了他一年。過去章磊喂它吃雞架,在這里,人吃玉米、豆子,“小輝”不吃這些,只能餓著。他們每天吃兩頓飯時,早飯有時是牛奶、土豆、紅薯,章磊把他的一袋牛奶分半袋給“小輝”。“小輝”每晚趴在章磊車前,早上他打開門,“小輝”就跳上來舔。野雞很多,起初野雞一飛,“小輝”就去追,“嗷嗷叫”,十幾天過去,小輝不追也不叫喚了。

            一天晚上,“小輝”狂吠不止,章磊開門,看到“小輝”沖到一輛車旁,向一只正趴著找食的黃鼠狼撲過去?!肮氛倘藙萋?,我不起床,‘小輝’都不敢去?!痹诙桃曨l平臺的評論區(qū),總有網友開玩笑說,“‘小輝’快跑吧,他們要打你的主意了”。章磊回應,“放心,我在狗在”。

            從行政區(qū)劃上來說,他們身處鄭州滎陽。但不知為何接到黃河對岸某地的防疫部門短信、電話,通知他們做核酸,說再不做核酸,健康碼就會變黃。收到短信沒過10分鐘,碼真變黃了。他們打電話申訴,“我們在黃河南岸,過不去”。第二天又變回了綠碼。

            他們把一根絞盤繩掛在樹上,晾曬被露水打濕的被子。一根被蓋進了地窩坑里,連接房子主體結構。幸好沒把繩子用完,一天,何銳去黃河灘上給大家撈魚,車陷進灘涂的淤泥里。他們把三輛車開過去,用四根繩子把車拉了出來?!肮饩人攘?小時?!?/p>

            他們相識五六年,以前會相互損幾句,經過幾天的荒野生活,彼此說話更少了顧忌,互相損得“更狠”。他們用車的顏色指代對方,陳晴家開黃車,丈夫被叫“小黃”,章磊開紫車,叫“小紫”,何銳開紅車,是“小紅”。只有“小黃”家是兩口子?!靶〖t”是個40多歲的大哥,不善言辭,但喜歡田園野外生活?!靶∽稀笔莻€說話“不過腦子”的人。在“小紫”嘴里,“‘小黃’是個馬大哈,事兒沒辦成先把自己弄傷了”“‘小紅’人脾氣可直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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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10月26日以后,逐漸有大叔大爺從村子里騎著自行車下來,到黃河灘收莊稼。有人在抖音上看到他們發(fā)的視頻,好奇來看他們。有人送面粉,沒說要錢,“都說要救我們”,但只要能給錢的,他們都給了。

            黃豆地的主人李學旺來收豆子時碰上他們,讓他們隨便吃地里的東西?!俺鲩T在外,都是些不容易”,李學旺說。聊天中,李學旺說自己家還有18畝石榴地,今年豐收,因為疫情石榴還沒賣完,“剩了兩萬斤左右”。徐閩和朋友買下一些。李學旺按市場價應收170元,他們給了200元。他們托村民買菜買肉,村民把物資放到地里,讓他們去取。陳晴遇到一個來溜達的大爺,聽說她在這里住了十幾天,給了她三個石榴、兩個法式小面包。

            10月26日之后,他們的日子過得“挺舒坦”。10天沒吃肉,托村民買來了5斤肉,陳晴把肉分5段,想著一頓吃一斤,剛切開,一扭臉,發(fā)現(xiàn)“小輝”把3斤肉給叼到草叢里。他們罵了罵它,也沒再追?!肮饭芬部隙ㄊ丘I了,饞得很了?!标惽缦?。

            他們對環(huán)境越來越熟悉,還在附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菜園,兩個老人在,什么菜都能買到。他們還遇上過一個來釣魚的人,帶了面國旗。他們把國旗“借”過來,綁在坑窩上,“眾志成城,同心抗疫”。

            10月底,陳晴看抖音上有消息說“解封了”,和丈夫開車回去。路過防疫卡點,還是不讓走,她問“不是抖音上說解封了嗎”。好幾個人回復她,“那你從抖音上走吧”。接連碰壁幾個地方,陳晴當面沒說什么,車一調頭就委屈得流淚。

            11月2日,他們又從網上得到官方“解封”消息,心一橫,“鐵了心”要走。陳晴家的車已經沒油,其他人把自己車里的油勻給她20多升。這次,他們把所有東西都收拾干凈,帳篷、繩子、垃圾都裝進車里。用過的一次性筷子,在地鍋上燒了。他們留下兩瓶酒和那副快被揉爛的撲克牌,覺得以后誰來了這里,可以歇歇腳。

            下午1點,他們出發(fā),駛過菜園、建筑工地、土堆,在天黑前到了家,越野車上沾滿了泥。

            “真的回家了?!标惽绺杏X像做夢一樣,她兩天都沒睡好覺。陳晴的小區(qū)疫情形勢還很嚴峻,她坐在樓房里瞪著窗外的綠化帶看了7天,總能看到“大白”在忙活。她總是翻看在黃河灘拍的視頻、圖片,懷念那段日子的單純,“內心沒有那種危機(感)?!?/p>

            離開黃河灘那一天,男人們回頭看了地窩坑好幾眼,陳晴哭了。她拿起手機循著窩棚拍了最后一圈,這時發(fā)現(xiàn),墻皮外側原本柔軟的綠色柳枝已經干枯,或許因為坑窩里溫度高,土縫里長出幾根小草,已有兩厘米高。在土窩房一根發(fā)紅的木樁上,陳晴丈夫刻下的這行字很顯眼,“建于2022年10月”。

            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人物均為化名)

            中青報·中青網見習記者 郭玉潔 來源:中國青年報

          (責編:陳濛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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