拉薩河是藍色的。

四十年前一個晴和的秋日，大學畢業(yè)分配到拉薩的我，放下簡單的行裝，便急不可待地去看拉薩河了。

我看見她那松耳石般的雪浪花，從云山雪谷洶涌排闥而來，在我的面前留下了一片永生難忘、揮之不去的蔚藍。

她比我家鄉(xiāng)的湘江和洞庭湖還要藍，比我后來看到的多瑙河和萊茵河還要藍。她藍得那樣晶瑩，那樣剔透，那樣純粹，那樣叫人驚心動魄！像一匹剛剛抖開的藍緞子，像滿河跳蕩不息的藍色水晶，像融化了一大片高原深秋藍得不能再藍的天空。

于是，我向這條藍色的圣河頂禮致敬，用她清涼的雪水洗滌我身上的塵灰和整個的靈魂。

其實，在這以前，我對拉薩和拉薩河心儀已久，我努力搜尋和閱讀有關(guān)歷史、文化、傳說、故事和歌謠。田漢先生在話劇《文成公主》中用“紅山聳立，碧水中流”來描繪這里的風光地勢，我覺得是貼切而精當?shù)摹?/p>

從此，我在拉薩河邊的古城居留下來，長達二十五年之久，漸漸融入她深厚的歷史氛圍，感染她濃郁的民俗風情和文化積淀。我在這里學習語言，適應(yīng)生活，成了這個城市居民中頗為活躍和相當積極的成員。白天，我奔走在古城的大街小巷，出入各種人物之家。夜晚，我枕著拉薩河的濤聲入睡，做著種種關(guān)于自己人生事業(yè)和前程的藍色夢。在那些政治運動不斷、“左”的思潮日趨嚴重的年月，每當我受到不公正的對待，生活上、感情上受到傷害的時候，總是要跑到拉薩河邊久久地漫步凝思，把滿腔的心思投向她藍色的波浪。

從此，我對拉薩河越來越熟悉、越來越親近了。

那時候，我每年都要用很多的時間，和拉薩市歌舞團的演員們一起，去到拉薩河的上游和下游，農(nóng)村和牧區(qū)，城鎮(zhèn)和村寨，巡回演出，學習民間藝術(shù)，深入生活。我們騎著馬和牦牛，從一條河谷到另一條河谷，從一個牧場到另一個牧場，在熊熊的篝火周圍，通宵達旦地歌舞狂歡。我們住農(nóng)民的泥土小屋、牧民的牛毛帳篷，喝清冽的青稞酒、飲濃釅的酥油茶、烤芳香的牛糞火，在羊皮口袋里抓糌粑，聽老人們講述拉薩河的故事、傳說和種種掌故?？偸亲屛腋袊@噓唏，激動不已，久久難以忘懷。

拉薩河導源于念青唐古拉山主峰，在林周縣的旁多峽谷與桑丹崗桑雪山上流下來的熱振河匯合，在墨竹工卡縣的宗雪城堡前面，與拉里神山上流下來的雪絨河匯合；在墨竹工卡縣的嘎則古廟前面，與工布巴拉雪山上流下的墨竹河匯合。從此就形成了拉薩河的干流，洋洋灑灑，浩浩蕩蕩，直瀉奔流兩百公里，最后在曲水縣朗欽日蘇象鼻灣和雅魯藏布江合流，形成了雄偉壯觀的藍白兩河相匯的高原奇觀。

念青唐古拉山，是雪域高原四大神山之一。傳說山上住著威猛無比的唐拉雅秀雪山神，他負責保護整個拉薩河谷和布達拉宮。他常常穿著白色羊皮大氅，騎著雪白的神馬，在高山和峽谷之間縱橫馳騁，任意游蕩。而桑丹崗桑雪山又是崗瓦桑波山神的冰雪城堡，它夜以繼日地守護著藏北草原通往拉薩河谷的黃金通道，溝通漢藏兩個民族經(jīng)濟文化的交流。神山雪水流進拉薩河——拉薩河成了神河、圣河、藥水河。老人們說，拉薩河水有八種功德：一甘、二涼、三軟、四輕、五凈、六香、七飲時不損喉、八喝過不傷胃；可以消除雜念，凈化心靈，健康體膚。掬飲一捧，是人一生的造化。每年藏歷八月，拉薩河南岸寶瓶山頂上空，升起一顆名叫“棄山”的星星。于是，成千上萬的市民紛紛跳進拉薩河的清波中夜浴，年輕的我往往也置身其中。這就是中外游客爭相一睹為快的沐浴節(jié)。

拉薩河也有航運之利。航運主要靠牛皮船，這種航運工具，在公元一世紀前后，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在西藏高原的河流和湖泊上。它是用柳條支撐牦牛皮制成的，具有很強的柔韌性，不怕礁石和險灘。一只船大約能運載四百公斤左右的人畜和貨物。船夫們往往從墨竹工卡起行，經(jīng)過達孜縣的德慶鎮(zhèn)、拉薩城和曲水縣的聶當鎮(zhèn)，前后四天時間，到達雅魯藏布江的匯合口，再轉(zhuǎn)道山南的貢噶、桑耶、澤當?shù)瘸擎?zhèn)。牛皮船只能日行，不能夜航。船夫們夜晚把船撐在河灘上，大伙兒圍著篝火野餐，在月光下唱歌跳舞，講故事。牛皮船只能順水而下，不能逆水行舟。返程時船夫們必須把船晾干，背在背上翻山越嶺回到拉薩河的上游。一只船大約六十公斤左右，船夫的被子和食物由一只老綿羊馱著，他倆相依相伴，翻山越嶺，走過艱難的路程。船夫咿咿呀呀地歌，羊鈴叮叮當當?shù)仨?，也能消除一些旅途的孤單和寂寞?/p>

拉薩河上有不少渡口，夏天用牛皮船擺渡，到冬春季節(jié)，就改用馬頭木船。還有多座鐵索橋，最著名的要算拉薩鐵索橋，這座橋是公元15世紀前期，西藏著名高僧唐東杰布，在柳梧城堡女長官格桑的支持下修成的。這是當時轟動整個拉薩和西藏的一件大事，也是這位被尊為鐵索橋活佛的唐東杰布修架的第一座鐵索橋。直到現(xiàn)在，橋墩遺址還矗立在拉薩河南岸的乃東香卡村下面。墨竹工卡還有唐家鐵索橋、宗雪鐵索橋，林周縣有旁多鐵索橋等。這些橋，我進藏以后還在繼續(xù)使用，保存相當完好。一般是用六到八根鐵索橫架河面，中間用獸皮和牛皮捆綁，再鋪上木板，走起來搖搖晃晃，加上橋上河水奔騰湍急，響聲如雷，讓人頭暈?zāi)垦＃憫?zhàn)心驚。

公元7世紀前西藏高原的文明史，就像隔著云霧看星星那樣朦朧迷亂，人們知道的只有山南的雅隆文明和岡底斯山周圍的象雄文明。拉薩河谷的文明，似乎是一片空白。其實，拉薩河谷的先民們，早已在這一帶的高山和河谷，進行著農(nóng)、牧、漁、獵的生產(chǎn)活動，挖掘洞穴，建造民居，制造了精美的陶器和各種生產(chǎn)生活用品。1990年，在拉薩北郊娘熱鄉(xiāng)挖據(jù)出土的曲貢遺址，提供了生動豐富的例證。那時統(tǒng)治拉薩河谷的蘇毗部落聯(lián)盟,同雅隆部落聯(lián)盟和象雄部落聯(lián)盟一樣,是西藏高原上最強大的奴隸制政權(quán)。

據(jù)藏文古史記載，公元7世紀以前的西藏高原，分布著二十個或者四十個較小的邦國。拉薩河谷就有三四個之多，現(xiàn)在林周縣的澎波地方，當時有個叫松波杰?達甲沃的小王國，國王住在名叫輾噶爾的城堡里，他的家臣是年氏和噶爾氏。藏王松贊干布手下的大相、到長安迎娶文成公主的使者祿東贊，就是噶爾氏家族的傳人。現(xiàn)在墨竹工卡縣直貢地區(qū)，當時有個名叫森波杰?赤邦松的小王國,國王住在宇拉城堡。現(xiàn)在曲水縣江鄉(xiāng)一帶，當時有個名叫吉若?江俄的小國，國王叫吉杰?芒波，家臣謝烏氏和索氏。江俄王城的廢墟，我進藏以后還看到過。

公元6世紀末，山南雅隆部落第三十一代贊普朗日松贊，和松波杰?赤邦松手下的娘氏、巴氏、蔡邦氏等四個很有勢力的家族秘密結(jié)盟，推翻了松波杰的統(tǒng)治，從而把勢力擴展到了拉薩河流域，為日后建立吐蕃王朝打下了堅實的基礎(chǔ)。他在拉薩河中游的甲瑪溝山谷，修建了一座名叫強巴明久林的行宮，指揮和策劃政治和軍事行動。他的妃子蔡邦薩，在這里生下了吐蕃一代英主松贊干布。

公元7世紀初，藏王松贊干布建立了西藏高原有史以來第一個統(tǒng)一政權(quán)——吐蕃王朝，并且在拉薩河下游的吉雪沃塘建立王都拉薩城，迎娶了大唐文成公主和尼泊爾赤尊公主，同時在拉薩紅山頂上，修筑了舉世聞名的布達拉宮，又在沃塘湖上，建造了藏傳佛教的信仰中心大昭寺。從那時到現(xiàn)在，拉薩一直是整個西藏地區(qū)的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文化和宗教中心。藏王松贊干布把衛(wèi)藏分為四大區(qū)域，拉薩地區(qū)被稱為衛(wèi)區(qū)即中區(qū)，也就是吐蕃王朝統(tǒng)治的核心。西藏被分為六十個千戶，拉薩河流域就有四個千戶。拉薩河上游的叫吉堆千戶，拉薩河下游的叫吉麥千戶，堆龍河流域的叫瑪千戶，直貢地區(qū)的叫秀察千戶。藏王松贊干布平時和漢妃文成公主、尼妃赤尊公主住在拉薩，夏天往往到拉薩河上游的澎波或墨竹等地去度夏和會盟。據(jù)說，松贊干布是公元650年，在澎波地方色木崗光明宮堡去世的。

公元9世紀中葉，吐蕃王朝內(nèi)部斗爭非常激烈。先是藏王熱巴巾在墨竹工卡的強巴宮，被反佛大臣殺害，接著藏王朗達瑪推行剿滅佛法、搗毀寺院、迫害僧侶的嚴厲措施，又被佛教僧侶刺殺。朗達瑪死后，兩個王子維松和云丹，各自建立一個政權(quán)，相互進行了長達二十多年的內(nèi)戰(zhàn)。云丹占領(lǐng)拉薩河谷，這里以牧業(yè)為主，居民吃肉較多，所以叫吃肉派；維松退守山南地區(qū)，這里農(nóng)業(yè)發(fā)達，居民以吃糌粑為主，稱為吃糌粑派。后人把這場戰(zhàn)爭稱為吃肉派與吃糌粑派的戰(zhàn)爭。可見，公元9世紀前后，拉薩河谷的牧業(yè)是非常興盛的。

后來隨著平民起義，豪強爭霸，軍閥割據(jù)，西藏高原進入長達四百年的分裂割據(jù)時期。佛教經(jīng)過近百年的沉寂以后，又在西藏的北部青海和西邊的阿里重新傳播，爭相向拉薩河流域滲透。以魯梅為首的衛(wèi)藏十個青年，在青海丹底寺得到貢巴饒賽大師真?zhèn)髦?，在拉薩河中游達孜縣境內(nèi)修建了拉姆切寺，在林周縣境內(nèi)修建了杰乃康寺，在堆龍河谷修建了熱察寺，他的弟子們進駐拉薩大昭寺，形成四個勢均力敵的僧團。最后，為了爭奪土地、屬民和寺廟的財產(chǎn)，互相打得你死我活。

南亞高僧阿底峽大師，被古格王迎請到阿里托林寺講經(jīng)說法三年，接著又到拉薩西南的聶當?shù)胤绞谕絺鞣?、著書立說九年，最后在聶當圓寂。他是藏傳佛教后弘期當之無愧的祖師。他的弟子仲敦巴，在當雄豪富昌卡瓊瓦等人支持下，在拉薩河上游修建了熱振寺，成為藏傳佛教噶當派的祖庭。由瑪爾巴、米拉日巴開創(chuàng)的白教噶舉派，也把勢力伸展到了拉薩河谷，這個教派稱為四大派，八小派。楚布噶舉派、蔡巴噶舉派、竹巴噶舉派、直貢噶舉派、達隆噶舉派、葉巴噶舉派等六個支派，主寺都建在拉薩周圍地區(qū)。至于明清以來，藏傳佛教的主流教派格魯派，完全是以拉薩河谷為基地建立和發(fā)展起來的。拉薩東郊的甘丹寺，西郊的哲蚌寺，北郊的色拉寺，被稱為格魯派的三大支柱，三座道場。這些寺廟，規(guī)模特別雄偉，建筑特別壯觀。它們依山而建，碉樓高聳，金頂輝煌，如同一座座壁壘森嚴的堡壘群，有著明顯的軍事戰(zhàn)略作用。寺廟僧人少則上千，多則近萬，平時在寺廟修行事佛，遇到教派沖突或者戰(zhàn)爭，他們又是被武裝起來的僧兵。

公元13世紀中葉，西藏薩迦派領(lǐng)袖薩班?貢噶堅贊和他的侄兒八思巴適應(yīng)時代的潮流，代表藏族人民的愿望，歸順了大元王朝，使西藏從此成為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整個西藏被分為十三個萬戶，拉薩河上游屬于直貢萬戶和甲瑪萬戶，下游屬于蔡巴萬戶。公元14世紀中葉，乃東萬戶長強曲堅贊推翻了薩迦王朝，建立了新興的帕竹王朝。他在西藏各地建立了十七個相當于縣級行政機構(gòu)的宗（城堡）。達孜縣境內(nèi)的扎嘎宗和堆龍德慶境內(nèi)的柳梧宗，曾經(jīng)在歷史上盛極一時，勢力強大。每個宗都有一座建立在巖峰之巔的堅固城堡，有的至今還有遺跡和廢墟可尋。公元17世紀以拉薩為基地的格魯派勢力，推翻了首府設(shè)在日喀則的藏巴汗政權(quán)，建立了甘丹頗章政權(quán)，得到清朝中央強有力的支持和援助。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的關(guān)系變得更加密切，交往日漸頻繁。當時拉薩有兩條官道，直接通往北京，一條是沿著拉薩河東行，經(jīng)過蔡公塘、達孜、墨竹工卡，翻越貢布巴拉雪山，取道昌都、四川進京。另一條是沿拉薩河北上，經(jīng)過澎波、旁多、熱振，取道藏北、青海進京。當時欽差大臣、官吏、兵丁經(jīng)由這兩條路，到拉薩和西藏各地，有不少頗具文才的人寫下了詩歌和游記，記下了他們親眼所見、親耳所聞、親身所感，其中有些文字記述了拉薩河谷的風光景物，使我們今天讀起來還倍感親切。例如，康熙五十九年（公1720年），清朝官員焦應(yīng)旗所寫的《藏程紀略》一書，記述了他押運糧草，從西寧隨大軍進藏所看到的拉薩河谷的情形。中間有一段是這樣寫的：迨觀藏內(nèi)形勝，山水環(huán)秀，土田沃衍，樹木濃蔭，民居稠密，且風和日暖，嚴冬之際，冰雪不凝，洵塞域之別有天地也。平川中擁一石山，較諸峰獨小，上建寺院，為活佛所居，層樓翠閣，幾數(shù)百重，金光絢麗，美不勝述。雍正十年（公元1732年），清朝官員、山東知州王世睿，由四川到拉薩辦理公務(wù)，歷時九個月。他用非常優(yōu)美形象的文字，描寫了沿途的風光景物。例如，他是這樣描寫拉薩河上游的重鎮(zhèn)墨竹工卡的：墨竹工卡疆域褊狹，而陵谷開敞，兩山列峙，屈曲隨人，蠻寨蠻寺，若繪若畫，其淡遠浮動之勢，渾如仙島。且人勤耕稼，稻畦繡錯，一如內(nèi)地。溪流清淺中之鼓鬣而浮潛上下者，殊有游泳自得之樂……

我自1961年初到拉薩，時光又過了四十多年，這也是拉薩河谷變化最大的時期?，F(xiàn)在，拉薩已成為一座傳統(tǒng)和現(xiàn)代化相結(jié)合的旅游城市，拉薩河兩岸的田野和村莊正在日新月異地變化，美麗的新村和造型美觀的藏式新樓，不斷地從柳林和陵谷中顯現(xiàn)。我祝愿這條圣河越來越美好，兩岸的居民越來越富裕和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