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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夏之小滿,水木湛清華

    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2-05-27 12:24:00來源: 光明網(wǎng)-《光明日報》

             編者按

            清華大學有著深厚的文學傳統(tǒng)。這里走出了一代又一代優(yōu)秀的詩人、作家和文學研究者,為中國文學事業(yè)的發(fā)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。為鼓勵清華學子關(guān)注當代社會生活,激發(fā)文學愛好者的創(chuàng)作與批評熱情,清華大學中文系于2004年設(shè)立了“清華大學朱自清文學獎”,該獎面向所有清華在校生征稿,迄今已舉辦七屆。2017年,清華大學文學創(chuàng)作與研究中心成立后,成為該獎項的主辦方之一。2021年9月,文學創(chuàng)作中心、中文系、日新書院聯(lián)合發(fā)起新一輪征文活動,收到來自20個院系的近百篇來稿,包括小說、詩歌、散文、戲劇、文學評論五類。這些作品,有的回望歷史,有的聚焦當下,有的思索未來。內(nèi)容方面,有對鄉(xiāng)村百姓生存處境的關(guān)注,有對都市民眾日常生活的體察,還有對校園生活與同學情誼的細致剖析,以及對元宇宙時代的深入思考和對經(jīng)典名作的精彩解讀。評審委員會最終評出一等獎1名,二等獎2名,三等獎3名,文學評論獎2名,優(yōu)秀獎5名。本版節(jié)選三篇獲獎作品,并邀請專家點評,以展示當代青年學子的社會關(guān)懷和創(chuàng)作才能。

            十年織家(小說節(jié)選)

            作者:任艷(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學生。本文系一等獎獲獎作品,原文四萬余字)

            焦老頭最近總是會做夢,夢到以前一起拉煤的那些人,夢到前妻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什么,那些聽不清的五壩話總是讓他忍不住地想罵上兩句,罵著罵著就把自己從夢里拽了回來。

            他大口地喘著氣,喘了一會兒氣,焦老頭徹底清醒了過來,在黑暗中摸索著用手抹了一把嘴角流下的口水,歲數(shù)大了,身體總是由不得他的控制。他嘆了一口氣,又閉上了眼睛。現(xiàn)在肯定不超過5點,起床也做不了什么,他只好繼續(xù)躺著,但是此時他再也睡不著了。

            這幾個月,焦老頭一個人待在家里,孫子去王莊上學了,老伴也去了她自己兒子家里,除了女兒秀秀偶爾會匆匆忙忙趕回來,帶走幾包家里種的菜,再也沒有一個人來看過他。

            天不亮他是不能起床的,活了70多年,焦老頭還是不習慣長時間地開著燈。他把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,透過厚厚的棉襖感受著肚子里微弱的響動。昨天到底夢到了誰?他一邊回憶著剛才的夢,一邊極力在腦海中勾畫出這些人的樣子,歲數(shù)大了,很多事情他都不記得了。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這些人,也不知道在未來還能見到他們當中的幾個。前妻的身影也在不知不覺中出現(xiàn)了,她在白茫茫的蒸汽中小心翼翼地拾著剛出鍋的饅頭,然后叉著腰喊他過來端饅頭。他一向不滿前妻的大嗓門的,恨不得讓十里八鄉(xiāng)的人都聽到自己家的事情,直到此刻,雖然知道這只是個夢,但他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,“哎,都是討債的”。說罷,他掙扎著坐了起來。

            窗外的天逐漸亮了,像是擺脫了他身上那件老棉襖,漏出清澈的藍來。西北的冬天天亮得很晚,人們也起得晚,留給清晨的,只有一片死寂。幾個月前的早上,焦老頭還能跟老伴說說話,聊聊兒女的事情,聊到雞開始打鳴,才在老伴的催促下不緊不慢地起來,然而現(xiàn)在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炕上。這炕是怎么回事,一點兒都不熱,他念叨著穿好衣服,從炕上挪了下來。

            焦老頭在沙發(fā)上坐了一會兒,鼻涕便不受控制地從凍紅的鼻子中流了出來,他用手把鼻涕抹了下來,剛想甩在地上,耳邊卻響起了老伴的聲音“你能不能講點兒衛(wèi)生,你這個樣子過年怎么去秀秀家?城里不比村里,你得注意一點兒”。他愣了一愣,縮回了吊著鼻涕的手,撿起落在地上的鉤花手帕,擦在了上面,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?!斑@個老東西,走了幾個月了,電話都不打一個,可能我死了她都不會來給我燒一張紙,只想著貼補她的兒子?!彼鹕戆雅磷尤釉诹说厣?,朝著院子走去。他想找點兒柴火,把爐子點著,家里才會暖和一些,也能給自己下碗面條吃。

            院子里,墻邊的積雪早已融化后結(jié)成了冰,焦老頭格外小心地繞開它們,慢吞吞地走著。走了一圈,他只撿到了幾根殘留的小柴棍,老伴幾個月前劈下的柴,早已經(jīng)燒光了。他只好從屋中拿出斧頭,打算劈一些柴,來把爐子點著。

            “咳咳咳,真的是老了,老了”,焦老頭支著斧頭彎腰喘著大氣,盯著那些大小不一的柴火。他的老伴比他還要大兩歲,今年已經(jīng)76歲了,他們在一起生活十幾年,平時這些事情都是她在做,焦老頭從來都沒有自己動過手。想起這,焦老頭的內(nèi)心顫了一下,其實老伴跟著他的這些年,對他、他的子女以及這個家,都是盡心盡力,跟自己生活在這個小村子里沒有一點兒怨言,如果他的前妻還活著,到如今也不一定能像她這樣,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。想到這,焦老頭抬頭看向房檐,鼻涕混著眼角的一顆淚珠從嘴邊滑落,掉在了地上。

            村子里原來有上百戶人家,如今留在這里的人屈指可數(shù),焦老頭連個想說話的人也沒有。起初,他還能走二里地去找老李頭曬會太陽聊會兒天,可是如今老伴不在,他連一日三餐都困難,更別提去聊天了。他有時也很羨慕從這里搬走的人,他們搬走時滿臉的喜悅與自豪,都讓焦老頭忍不住在夜里喝幾兩。城里的日子的確好呀,誰又不想去城里享福呢?如果兒子的生活過得好一點兒,他早就在城里享福了,但偏偏兒子卻是這樣苦命。要不是為了他苦命的兒子,為了他可憐的孫子,他也不至于和老伴吵得這么厲害呀。他和老伴雖是半路夫妻,但是也一起同甘共苦十幾年,早已經(jīng)是對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。

            他忍不住想起幾個月前,老伴的兒子和兒媳來看望他們老兩口,老伴高興地宰了一只兔子,做了一桌子菜,老早就在村口等著他倆。兒子和兒媳在村里住了幾天,焦老頭也覺得家里熱鬧了很多,飯都比以前多吃了幾碗。對于兒子兒媳,焦老頭從不介意他們至今沒有叫過自己一聲爸,反而很開心地帶著他們逛菜地、大棚,甚至在他們走之前,準備了好幾袋滿滿當當?shù)氖卟撕碗u蛋。除了這些蔬菜外,焦老頭實在是沒有什么其他東西可以拿得出手了,盡管他知道小兩口這次來就是想找他們借錢,但是他的每一分錢都是要留給自己的兒子和孫子的。兒子離婚多年,一直沒有再婚,也沒有正經(jīng)工作,如果沒有他的幫襯,肯定是沒有辦法生活的。兒子找不到老婆,他是沒有臉面去見死去的妻子的。

            小兩口終是沒有說出口。在村口送走他們后,焦老頭內(nèi)心的石頭總算是落地了。然而當他回到家里時,老伴還是把這個他無法逃避的問題又從過去拉扯到了現(xiàn)在。

            “老焦,我趙盼春嫁給你十幾年,啥也不圖,就是想跟你一起做個伴。我起早貪黑地照顧你,照顧這個家。紅斌的媳婦坐月子,我二話不說地去伺候她,他們離婚后,兩個月大的壯壯,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長大的。我這一輩子就想著我的兩個孩子能夠生活幸福,軍軍兩口子實在不容易呀,這十幾年了跑了多少醫(yī)院,房子都賣了,就為了能有個孩子。問題出在軍軍身上呀,我們家就必須要負起這個責任。這次他們說要再去做一次試管,還差個兩萬塊錢,你看這個錢我們能不能先借給他們,他們過兩年好一點,立刻讓他們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我也沒啥錢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我也就靠每年大棚里的這點菜……”說罷,焦老頭就轉(zhuǎn)過身去,打算出門。

            這一下子可激怒了老伴,“你跑什么跑?”說著,她一把上去拉住了焦老頭的衣角。

            “其實說到底也就為要個孩子嘛,把他倆也折騰夠苦。咱們要不就勸一下兩個孩子,讓他們?nèi)ケюB(yǎng)一個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你說到底,就是不想拿出這個錢,不是你的孩子,就沒有一點點心疼。”

            “你這就胡說了,我一直把他們當親生兒女看待,跟紅斌和秀秀沒有區(qū)別?!?/p>

            “沒有區(qū)別,你說謊話都不打草稿。去年,紅斌進城的時候,我親眼看見你給了他5萬塊錢。紅斌是兒子,軍軍就不是兒子了嗎?”焦老頭的老伴癱坐在沙發(fā)上,開始抹眼淚。

            “你別再胡攪蠻纏了。我這里最多給5000塊,再多我也沒錢了。咱們都老了,早晚需要花錢。而且壯壯還在上學,他那個爹又不成調(diào)子。至少得給說個媳婦,不然等我們都走了,壯壯怎么辦?”

            “5000塊,我去城里刷幾個月盤子,掃幾個月馬路都不止這些,我伺候了你十幾年呀。真的,老焦,我不求其他,就求你這一次幫下軍軍。”她說著用粗糙的手握住了焦老頭的手,焦老頭那長期抽煙熏黃的指甲顫巍巍地想掙扎出來,她握得更緊了。

            焦老頭看著眼睛哭紅的老伴,內(nèi)心像是灌了幾斤醋,一陣一陣地酸了起來,他抽出自己的手伸進褲兜摸索著,想摸出一根煙來,平息一下自己百味交雜的內(nèi)心,摸了半天卻連一根煙絲也沒摸到,他只好咬咬牙,清了清嗓子,把說話的音量提高了幾分,“他們沒有離婚,他們只是沒有個孩子而已,但是我的孫子,我不可能不管?!苯估项^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,似乎此刻被拒絕的人是自己,他也想坐在地上,像多年前跪在前妻墳前一樣,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。

            “說到底,還是因為軍軍不是你的親兒子呀。我十幾年,就沒有焐熱你這塊石頭心,我的命苦呀……”老伴的手無力地搭在沙發(fā)扶手上,不再去看焦老頭,自顧自地哭嚎起來。

            焦老頭不再說什么,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,朝著村口的小賣部大步流星地走去,他太想抽一根煙了,他要一根接一根抽,抽他一盒。

            …………

            點評人:

           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西渡

            ●《十年織家》描寫焦老頭和后老伴趙盼春夾處兒女之間窘迫而不乏溫馨的生活,刻畫焦老頭由于經(jīng)濟拮據(jù)在親兒子和繼子之間不得不然的小小算計以及由此而生的負疚心理,老伴去世后的愧悔、喪子前后的疑神疑鬼,尤其入木三分。小說體現(xiàn)了作者對底層人物的深沉關(guān)懷,也展現(xiàn)了作者的共情力、觀察力以及建立于這二者之上的豐富想象力。小說語言含蓄凝練,不事修飾而富于表現(xiàn)力,與題材、人物、環(huán)境融洽無間。

            老宅在消逝(散文)

            作者:林希穎(生命科學學院學生。本文系二等獎獲獎作品)

            下起雨了,正在挖筍的母女跑到老宅的檐下躲雨。雨水沿著瓦片往下落,連成水晶珠簾。長廊的另一頭站著一位陌生的老伯,也沒有帶傘,和我們一樣是躲雨人。

            時值八月,隔了半年我終于回到家鄉(xiāng),興致勃勃地拉著母親回鄉(xiāng)下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見我回來,外婆也喜上眉梢,說是要去把田里能吃的作物都摘一份給我。我說我想吃筍。

            “大夏天的,哪有筍啊!”媽媽說,“別給你外婆添麻煩了?!?/p>

            但外婆總有辦法。“可以去老宅旁邊的竹林看看,仔細找找說不定還有春天剩下的。”

            我們拎個紅色塑料籃子就出發(fā)了,鋤頭不用帶,老宅里還存著把比我年紀還大的呢。從外婆現(xiàn)在住的地方出發(fā),沿著水泥路往里走,穿過兩片農(nóng)田和一條河,兩邊的小山夾道歡迎。再沿著青石板路往山的方向走上一百米,就可以看見老宅了。

            老宅被一片濃濃的綠色環(huán)繞,最前面是一片小竹林,據(jù)說是太爺爺年輕時候栽的。印象中每年春冬兩季,家里都會吃這片竹林長出的筍。屋子的前院里還有阿太嫁過來后栽的兩棵柚子樹,這兩棵樹和栽樹人一樣,脾氣火辣,結(jié)出來的果子味苦而澀,少有人能接受。屋側(cè)邊是棵芭蕉樹,從來沒有結(jié)過果子,卻氣勢磅礴。

            我們?nèi)ダ险锬贸鲣z頭,阿太去世后,這間老宅就再無人住過。打開門,腐朽的木門發(fā)出呻吟,像是睡著的耄耋老人被吵醒。雖然沒有人住,但屋里被收拾得很干凈,灶臺上,一條用竹筒做的日式水勺架在鐵鍋上。一瞬間,我以為阿太還住在這間老宅里,只是出門喂雞去了。

            果然母親是對的,我們只找到三只巴掌大小的筍。來不及思考要不要去別的地方再找找,頭頂響起了滾滾雷聲,黃豆大小的雨點就開始往下砸,砸在竹葉上,形成一顆顆飽滿的水晶球。

            我們趕緊跑回老宅避雨,我們就是在這時碰到那位老伯的。

            老伯戴著一頂工地用的亮黃色安全帽,襯得皮膚黝黑,滿是褶子,像生長了百年的古樹樹皮。他看見我們,朝我們笑笑:“這里是你們的家?”

            “進來坐坐吧,這雨估計一時半會兒停不了?!蓖馄耪f。

            “不了不了,工友回去拿雨衣了,應(yīng)該很快回來?!崩喜f。

            我們問起他們在這邊做什么,老伯告訴我們,他們在老宅后的山上做測繪。

            “這里以后要通一條鐵路,山里都要挖隧道。”他指指老宅和附近的一些屋子?!斑@一片的老房子,估計都要推掉。”

            我心里一驚,低頭看看腳下,想象站著的地方變成鐵軌,但總覺得畫面有些違和。鐵路——充滿工業(yè)時代氣息的事物,和這桃花源般的景致放在一起,就像是在凡·高的油畫里出現(xiàn)了吐著黑色煙塵的工廠大煙囪。

            “什么時候的事?”

            “造到這里估計得要個五六年吧?!?/p>

            話到這里就沉默了,我們回到屋里頭等雨停。我隨處走走,看見阿太和太爺爺?shù)恼掌瑨煸趶d堂的上方。太爺爺在我有記憶之前就去世了,我完全記不得他的模樣,只能從照片上模模糊糊看出一點和外公神似的輪廓。阿太是兩年前走的,我在大學宿舍的陽臺上接到母親的電話,說阿太在家里不知怎么地就摔跤了,送醫(yī)院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。

            于是,和阿太有關(guān)的記憶,還停留在兩年前的冬天。正月過年,一家人回阿太的老宅擺新年酒,老宅難得熱鬧了一回。阿太硬是要塞紅包給我,我試圖拒絕,她一下子有些生氣,提高嗓門非要我收下。我只得答應(yīng),她便立刻開心起來,要我再多吃點。

            阿太的脾氣,在整個村子都是有名的。可我印象中的阿太總是笑的,哪怕有時生氣,也是故意擺給我們看,只要順她意,她立刻就不生氣了。事實到底是怎樣的,我已經(jīng)不能找阿太對證了。

            如果阿太知道這座老宅要被移成鐵路,她會生氣嗎?似乎她這一生還沒有見過鐵路長什么樣??v使告訴她,有了鐵路這里就會繁榮起來,她也一定會覺得沒有一座宅子和一片林子來的可靠吧。

            她在這間老宅住了大半輩子,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她信任呢?老宅是她和太爺爺有了五個孩子后,自己動手蓋的。這個老宅的歷史,就是寫滿了阿太回憶的歷史。她在這個房子里養(yǎng)育兒女,目睹兒女離家,丈夫離世,再到過年過節(jié)見到不怎么認識她的孫輩。宅子在一點點老去,她也一點點老去。小竹林、柚子樹、芭蕉樹和搖搖欲墜的瓦片,都曾是她生活的旗幟,是她一輩子守著鄉(xiāng)村并以貧窮為傲的證明。

            現(xiàn)代社會里的我們,有多少人還擁有著這樣一個老宅。

            時興的房子,大多是統(tǒng)一化的工業(yè)產(chǎn)物。要怎樣的屋頂坡度,要多少層的地下停車庫,窗戶要按照工業(yè)規(guī)格嚴絲合縫建好。空調(diào)排出廢氣,垃圾扔到外面,我們不關(guān)心陽臺上有沒有落下什么植物的種子,也對鄰居的生活一無所知。

            母親打開老宅的后門,一條小水渠把屋子溫柔地抱住。各種苔蘚和蕨類植物扎根在水渠邊的泥土里,像鋪了一條綠色的地毯。往上看就是山林的模樣了,櫸樹、樟樹、無患子樹肩并著肩站成一片永恒。雨漸漸停了,水珠在綠色上凝結(jié),讓綠色變得更近濃稠,說不出像什么風格的畫。

            森林總是試圖回歸原本的常綠闊葉林樣貌,它們在積極抗爭人們的改造。

            我想起一篇文章里面說:“繁華不是常態(tài),也不常駐一地。人和事物總是相互吞納、交流,沒道理人類予取予奪永不失手?!?/p>

            森林才是土地最初也是最終的面貌。而我們這些棲居者,只需要一個簡簡單單的家就夠了吧。所謂家,就是人、宅子,還有其他生命一起生長的空間。而日子,就是我們和房屋、和所有生靈共同度過的悠長時光。

            雨終于停了。我們走出老宅,樹林上空避雨的白鷺、牛背鷺們又開始飛行了。它們飛得不慌不忙,因為有家在下方等著它們。

            我們沿著青石板路下山,告別老宅。與來時相比,只是塑料籃里多了三只竹筍。

            下回再見會是什么時候?

            我回頭望望,看見一只橘色的貓?zhí)狭死险膰鷫ΑN业哪抗夂退难劬χ敝钡叵嘤隽恕?/p>

            它是否覺得我們形跡可疑?或許在它看來,我們才是闖入者。

            點評人:

           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解志熙

            ●因為修鐵路,老宅即將被拆,有了鐵路這里就會繁榮起來,可老宅所代表的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關(guān)系也將失去,隨之失去的還有人與人之間相互親和的關(guān)系。這篇散文探討了人與自然的關(guān)系,文章寫得簡潔雋永、引人反思。

            惜別(劇本節(jié)選)

            作者:孫可佳(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學生。本文系三等獎獲獎作品,原文一萬余字)

            …………

            第三幕

            第一場 日本福井

            【字幕:福井】

            【屏幕上是小鎮(zhèn)街景,掛牌“福井縣耳鼻科診所”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【藤野先生背著藥箱急匆匆上。他穿得單薄,一雙張嘴的舊鞋子踩著滿腳泥水。到了臺中,他摘下藥箱坐在榻榻米上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【病人和家屬上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藤野:對不起,這是耳鼻喉診所,請您換別家吧,可以去對面的藤野明二郎全科診所。

            家屬很生氣:對面明二郎診所的出診大夫不也是你嗎?在哪里看病不一樣?竟然有這么死板的醫(yī)生!我要去告你,吊銷你的資格!

            【下面等候的其他病人上,站出來幫藤野說話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病人:藤野先生這樣的好醫(yī)生要到哪里去找!他自己都沒有新鞋子穿了,也不愿收我的藥費。

            【藤野看看自己的鞋,有點不好意思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藤野:我給您開轉(zhuǎn)診單,到明二郎診所也是一樣的。

            【增田涉和小林茂雄在臺下看了許久,他們緩緩上。】

            小林茂雄:我是藤野先生的學生,我來幫您看病吧。

            【小林說罷,朝藤野先生鞠了一躬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小林:老師,我來吧。

            藤野:你來看我,怎么能這樣麻煩你,坐下。

            【藤野注意到增田涉。增田涉有些激動,努力平靜下來,朝藤野鞠躬問好。】

            小林:老師,這位增田涉君,專程來拜訪您,你們好好聊一聊吧。增田先生是《魯迅選集》的日文翻譯者,中國作家魯迅、周樹人君的學生。

            【藤野凝神一頓,抬頭仔細看著增田涉,然后朝他深深鞠了一躬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藤野:辛苦您了,增田先生。

            小林:老師,你們好好聊一聊吧,我?guī)湍o病人看診。

            【小林和病人們下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【藤野起身給增田涉仔細倒了一杯茶,緩緩坐下。】

            藤野:你能認識小林茂雄,并且找到我,想必花了很大的工夫……周君已經(jīng)知道了嗎?

            增田涉:我得到消息就來了,還沒來得及告訴老師。

            藤野:(長舒一口氣)也好,那便不要告訴他了。

            增田涉:這是為什么?

            【藤野先生思忖片刻,站起身來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藤野:我對中國和中國人,一直抱有敬意。周君是仙臺第一個中國留學生,我想讓他成為中國的杉田玄白,但他沒有。至于待他很好,那不過是一個教師的分內(nèi)之責罷了。

            增田涉:請您不要責怪他。老師學醫(yī),是哀其國人不幸,棄醫(yī),是怒其國人不爭。他希望拯救他的國人,而這個問題是醫(yī)學解決不了的,他便棄醫(yī)從文。老師在那篇回憶您的散文結(jié)尾寫道:您的照相一直掛在書桌對面。每當疲倦時,看到您的照相,就增加了勇氣,能繼續(xù)寫下去。

            藤野:說實話,我記不起那是哪張照片了,莫非真的給過周君照片?

            增田涉:確有這張照相,就掛在老師書房的墻上。

            【暗。藤野和增田涉退到舞臺左側(cè)。舞臺右側(cè),年輕的周樹人上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周樹人:老師,老師,我的退學申請被批準了……老師……

            【藤野換上年輕時的打扮,從臺左側(cè)緩緩走到舞臺右側(cè)。他接過周樹人的退學申請,反復(fù)端詳,臉色有些悲哀,欲言又止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周樹人:老師,我辜負了您的悉心教導(dǎo)。其實我很想了解,您為什么對我如此照顧呢?

            藤野:周君,1894年那場戰(zhàn)爭的時候,你多大?

            周樹人:13歲。

            藤野:我比你大7歲,那時的事情我還記得很清楚。到現(xiàn)在,還有很多日本人在說中國人的各種壞話,仙臺醫(yī)專也有這么一伙人,就把你當成了異己。我少年時,曾經(jīng)跟福井藩校畢業(yè)的野坂先生學習過漢文,我很尊敬中國的先賢,我也認為要愛惜來自這個國家的人。

            周樹人:您讓我覺得,非常親切,非常感激。

            藤野:那么你愿意告訴我之后的計劃嗎?

            周樹人:母親幾次喚我回國完婚,但我想去東京看看。

            藤野:東京是求學的理想之地,回到弘文學院也許更好。

            周樹人:從那里退學之后,恐怕也不會再回去了。(見藤野不解的目光)但我仍然會繼續(xù)尋找,我想要的答案……

            【藤野轉(zhuǎn)身,從珍藏的盒子里找了一張自己的相片,遞給周樹人,又拿了回來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【藤野開始研墨,潤筆,在照片后面認認真真地題了字,遞給周樹人。】

            【屏幕上呈現(xiàn)藤野先生的照片,背面寫著:“惜別 謹呈周君 藤野”;“周”字寫得粗了一號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藤野:這就當作臨別的紀念吧。也請給我一張你的照片吧,周君。

            周樹人:對不起老師,我……很久沒有照相,沒有合適的相片回贈您。我將來照了,再寄給您。

            藤野:好啊,也要寄信給我,多說說你的情況,告訴我你健康安泰。

            【舞臺右側(cè)暗。周樹人下。藤野換回老年的裝扮,回舞臺左側(cè)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增田涉:魯迅先生無論穿衣還是做派,甚至是他留的胡子,都跟你相似。他的孤傲、奮進、認真,也都受了你的影響。他甚至跟你一樣,也出過被人當賊的笑話。他多次提到你,稱你為恩師。他一直在找你,找不到,還以為你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

            【舞臺左側(cè)亮,藤野和增田涉相對而坐。】

            藤野:(被觸動)他以為我死了,倒也輕松。

            增田涉:恩師深知你對他的期望,當初不跟你聯(lián)系,是因為沒什么成就,無法面對。如今,他沒能成為中國的杉田玄白,卻成為中國最偉大的啟蒙者,在他,這也是一種告慰了。

            藤野:(終于懂了)原來他的心結(jié)在這兒。

            增田涉:我去年見他時,他已在病中,感覺命不久長了。

            藤野:請你趕快寫信,告訴他,在日本鄉(xiāng)下,那個叫藤野嚴九郎的老人還活著。再有,問問他我給他的是哪張照片,我好想看看自己當初在仙臺的樣子。

            增田涉:我這就寫!

            【小林忽然跑上,遞給增田涉一封電報,渾身顫抖著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小林:增田君!增田君!你快看,這,這……

            【增田涉接過電報一看,如晴天霹靂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增田涉:先生,你再等一等??!

            【晴天霹靂聲,暗?!?/strong>

            …………

            點評人:

           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張玲霞

            ●劇本《惜別》以增田涉幫助魯迅尋找恩師藤野先生為主線,采用時空穿插式的結(jié)構(gòu),勾勒出中日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以及魯迅棄醫(yī)從文的歷史脈絡(luò)。劇本表現(xiàn)手法簡潔自如、敘事清晰、立意深刻,具有歷史厚重感。劇本場景轉(zhuǎn)換極為豐富,人物的語言能夠貼切地傳達出其身份、經(jīng)歷、心理,與各自形象的塑造較為吻合。戲劇的后半部分些許有違于舞臺劇以點帶面的空間感,但仍瑕不掩瑜。

          (責編: 常邦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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